九歌·山鬼
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帶女蘿。
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。
乘赤豹兮從文貍,辛夷車兮結桂旗。
被石蘭兮帶杜衡,折芳馨兮遺所思。
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,路險難兮獨後來。
表獨立兮山之上,雲容容兮而在下。
杳冥冥兮羌晝晦,東風飄兮神靈雨。
留靈修兮憺忘歸,歲既晏兮孰華予。
采三秀兮於山間,石磊磊兮葛蔓蔓。
怨公子兮悵忘歸,君思我兮不得閑。
山中人兮芳杜若,飲石泉兮蔭松柏,
君思我兮然疑作。
雷填填兮雨冥冥,猨啾啾兮狖夜鳴。
風颯颯兮木蕭蕭,思公子兮徒離憂。
翻譯
若有人兮山之阿,被薜荔兮帶女蘿。
好像有人在那山隈經過,是我身披薜荔腰束女蘿。
既含睇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。
含情註視巧笑多麼優美,你會羨慕我的姿態婀娜。
乘赤豹兮從文貍,辛夷車兮結桂旗。
駕乘赤豹後面跟著花貍,辛夷木車桂花紮起彩旗。
被石蘭兮帶杜衡,折芳馨兮遺所思。
是我身披石蘭腰束杜衡,折枝鮮花贈你聊表相思。
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,路險難兮獨後來。
我在幽深竹林不見天日,道路艱險難行獨自來遲。
表獨立兮山之上,雲容容兮而在下。
孤身一人佇立高高山巔,雲霧溶溶腳下浮動舒卷。
杳冥冥兮羌晝晦,東風飄兮神靈雨。
白晝昏昏暗暗如同黑夜,東風飄旋神靈降下雨點。
留靈修兮憺忘歸,歲既晏兮孰華予。
挽留瞭神女在一起享盡歡樂忘瞭歸去,年歲漸老誰讓我永如花艷?
采三秀兮於山間,石磊磊兮葛蔓蔓。
在山間采摘益壽的芝草,巖石磊磊葛藤四處盤繞。
怨公子兮悵忘歸,君思我兮不得閑。
怨恨你失約,我惆悵不已忘記歸去,你在深深的思念我啊,一刻也不得閑。
山中人兮芳杜若,飲石泉兮蔭松柏,
山中人兒就像芬芳杜若,石泉口中飲松柏頭上遮,
君思我兮然疑作。
你想我嗎心中信疑交錯。
雷填填兮雨冥冥,猨啾啾兮狖夜鳴。
雷聲滾滾雨勢溟溟蒙蒙,猿鳴啾啾穿透夜幕沉沉。
風颯颯兮木蕭蕭,思公子兮徒離憂。
風吹颼颼落葉蕭蕭墜落,思念公子徒然煩惱橫生。
參考資料:
1、薑亮夫等.先秦詩鑒賞辭典.上海:上海辭書出版社,1998:780-783
註釋
若有人兮山之阿(ē),被(pī)薜荔兮帶女蘿。山之阿:山谷。被:通假字,通“披”。薜荔、女蘿:皆蔓生植物,香草。
既含睇(dì)兮又宜笑,子慕予兮善窈窕。含睇:含情脈脈地斜視。睇,微視。宜笑:得體的笑。子:山鬼對所愛慕男子的稱呼,你。窈窕:嫻雅美好貌。
乘赤豹兮從文貍,辛夷車兮結桂旗。赤豹:皮毛呈褐的豹。從:跟從。文:花紋。貍:狐一類的獸。文貍:毛色有花紋的貍。辛夷車:以辛夷木為車。結:編結。桂旗,以桂為旗。
被石蘭兮帶杜衡,折芳馨兮遺(wèi)所思。石蘭、杜蘅:皆香草名。遺:贈。
餘處幽篁(huáng)兮終不見天,路險難兮獨後來。餘:我,山鬼自指。篁:竹,深密的竹林。
表獨立兮山之上,雲容容兮而在下。表:獨立突出之貌。容容:即“溶溶”,水或煙氣流動之貌。
杳冥冥兮羌晝晦,東風飄兮神靈雨。杳冥冥:又幽深又昏暗。羌:語助詞。神靈雨:神靈降下雨水;雨,作動詞用,下雨。
留靈修兮憺(dàn)忘歸,歲既晏兮孰華予。靈修:指神女。憺:安樂。晏:晚。華予:讓我像花一樣美麗。華,花。
采三秀兮於山間,石磊磊兮葛蔓蔓。三秀:芝草,一年開三次花,傳說服食瞭能延年益壽。
怨公子兮悵忘歸,君思我兮不得閑。公子:也指神女。
山中人兮芳杜若,飲石泉兮蔭松柏,杜若:香草。
君思我兮然疑作。然疑作:信疑交加。然,相信;作,起。
雷填填兮雨冥冥,猨啾啾兮狖(yòu)夜鳴。填填:雷聲。狖:長尾猿。
風颯颯兮木蕭蕭,思公子兮徒離憂。離:通“罹”,憂愁。
參考資料:
1、薑亮夫等.先秦詩鑒賞辭典.上海:上海辭書出版社,1998:780-783
賞析
這首詩中的“山鬼”究竟是女神還是男神存在爭議。宋元以前的楚辭傢多據《國語》《左傳》所說,定山鬼為“木石之怪”、“魑魅魍魎”,而視之為男性山怪。但元明時期的畫傢,卻依詩中的描摹,頗有繪作“窈窕”動人的女神的。清人顧成天《九歌解》首倡山鬼為“巫山神女”之說,又經遊國恩、郭沫若的闡發,“山鬼”當為“女鬼”或“女神”的意見,遂被廣泛接受。此處品賞即以此說為據,想來與詩中所述山鬼的形象也更為接近。
蘇雪林提出《九歌》表現“人神戀愛”之說以後,大多數研究傢均以“山鬼”與“公子”的失戀解說此詩。該說法似乎不妥。按先秦及漢代的祭祀禮俗,巫者降神必須先將自己裝扮得與神靈相貌、服飾相似,神靈才肯“附身”受祭。但由於山鬼屬於“山川之神”,古人采取的是“遙望而致其祭品”的“望祀”方式,故山鬼是不降臨祭祀現場的。此詩即按照這一特點,以裝扮成山鬼模樣的女巫,入山接迎神靈而不遇的情狀,來表現世人虔誠迎神以求福佑的思戀之情。詩中的“君”“公子”“靈修”,均指山鬼;“餘”“我”“予”等第一人稱,則指入山迎神的女巫。
此詩一開頭,那打扮成山鬼模樣的女巫,就正喜孜孜飄行在接迎神靈的山隈間。從詩人對巫者裝束的精妙描摹,可知楚人傳說中的山鬼該是怎樣倩麗,“若有人兮山之阿”,是一個遠鏡頭。詩人下一“若”字,狀貌她在山隈間忽隱忽現的身影,開筆即給人以縹緲神奇之感。鏡頭拉近,便是一位身披薜荔、腰束女蘿、清新鮮翠的女郎,那正是山林神女所獨具的風采!此刻,她一雙眼波正微微流轉,蘊含著脈脈深情;嫣然一笑,齒白唇紅,更使笑靨生輝!“既含睇兮又宜笑,著力處隻在描摹其眼神和笑意,卻比《詩經·衛風·碩人》“手如柔荑,膚如凝脂,領如蝤蠐”之類鋪排,顯得更覺輕靈傳神。女巫如此裝扮,本意在引得神靈附身,故接著便是一句“子(指神靈)慕予兮善窈窕”——“我這樣美好,可要把你羨慕死瞭”:口吻也是按傳說的山鬼性格設計的,開口便是不假掩飾的自誇自贊,一下顯露瞭活潑、爽朗的意態。這是通過女巫的裝扮和口吻為山鬼畫像,應該說已極精妙瞭。詩人卻還嫌氣氛冷清瞭些,所以又將鏡頭推開,色彩濃烈地渲染她的車駕隨從:“乘赤豹兮從文貍,辛夷車兮結桂旗……”這真是一次堂皇、歡快的迎神之旅!火紅的豹子,毛色斑斕的花貍,還有開著筆尖狀花朵的辛夷、芬芳四溢的桂枝,詩人用它們充當迎神女巫的車仗,既切合所迎神靈的環境、身份,又將她手燃花枝、笑吟吟前行的氣氛,映襯得格外歡快和熱烈。
自“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”以下,情節出現瞭曲折,詩情也由此從歡快的頂峰跌落。滿懷喜悅的女巫,隻因山高路險耽誤瞭時間,竟沒能接到山鬼姑娘(這當然是按“望祀”而神靈不臨現場的禮俗構思的)!她懊惱、哀愁,同時又懷著一線希冀,開始在山林間尋找。詩中正是運用不斷轉換的畫面,生動地表現瞭女巫的這一尋找過程及其微妙心理:她忽而登上高山之巔俯瞰深林,但溶溶升騰的山霧,卻遮蔽瞭她焦急顧盼的視野;她忽而行走在幽暗的林叢,但古木森森,昏暗如夜;那山間的飄風、飛灑的陣雨,似乎全為神靈所催發,可山鬼姑娘就是不露面。人們祭祀山靈,無非是想求得她的福佑。現在見不到神靈,就沒有誰能使我(巫者代表的世人)青春長駐瞭。為瞭寬慰年華不再的失落之感,她便在山間采食靈芝(“三秀”),以求延年益壽。這些描述,寫的雖是巫者尋找神靈時的思慮,表達的則正是世人共有的願望和人生惆悵。詩人還特別妙於展示巫者迎神的心理:“怨公子兮悵忘歸”,分明對神靈生出瞭哀怨;“君思我兮不得閑”,轉眼卻又怨意全消,反去為山鬼姑娘的不臨辯解起來。“山中人兮芳杜若”,字面上與開頭的“子慕予兮善窈窕”相仿,似還在自誇自贊,但放在此處,則又隱隱透露瞭不遇神靈的自憐和自惜。“君思我兮然疑作”,對山鬼不臨既思念、又疑惑的,明明是巫者自己;但開口訴說之時,卻又推說是神靈。這些詩句所展示的主人公心理,均表現得復雜而又微妙。
到瞭此詩結尾一節,神靈的不臨已成定局,詩中由此出現瞭哀婉嘯嘆的變徵之音。“靁填填兮雨冥冥”三句,將雷鳴猿啼、風聲雨聲交織在一起,展現瞭一幅極為淒涼的山林夜景。詩人在此處似乎運用瞭反襯手法:他愈是渲染雷鳴啼猿之夜聲,便愈加見出山鬼所處山林的幽深和靜寂。正是在這淒風苦雨的無邊靜寂中,詩人的收筆則是一句突然迸發的哀切呼告之語:“思公子兮徒離憂!”這是發自迎神女巫心頭的痛切呼號——她開初曾那樣喜悅地拈著花枝,乘著赤豹,沿著曲曲山隈走來;至此,卻帶著多少哀怨和愁思,在風雨中淒淒離去,終於隱沒在一片雷鳴和猿啼聲中。大抵古人“以哀音為美”,料想神靈必也喜好悲切的哀音。在祭祀中愈是表現出人生的哀思和悱惻,便愈能引得神靈的垂憫和呵護。 [4] ;
參考資料:
1、古代文學.山鬼
九歌·山鬼翻譯
翻譯:
好像有個人兒在山坳,身披薜荔女蘿束細腰。
含情脈脈開口微微笑,你愛我啊美麗又窈窕。
赤豹前拉車,後跟大花貍,辛夷木做車桂枝做旌旗。
石蘭做車蓋杜衡做飄帶,折下香花送給意中的你。
我身居竹林深處暗不見天日,通路艱難險阻使我來遲。
我孤獨地站在高山頂端,雲海茫茫在我腳下翻卷。
昏昏暗暗白晝如夜晚,東風陣陣飄灑著細雨。
癡心等待你不思回返,紅顏已凋謝誰來顧盼?
采靈芝仙草在那巫山間,山石嶙峋葛藤蔓蔓。
怨恨你失約惆悵我忘返,你也思念我隻是不得閑。
山中人兒純真像杜若,啜飲石泉佇立松柏下。
你想我誰知是真是假。
雷聲隆隆細雨飄揚,長猿夜啼聲聲斷人腸。
秋風颯颯黃葉飄零,癡情思公子徒自哀傷。